王熙凤见她脸色转圜，便软了口气问道：“太太可还记得前几日咱们去平原侯府上做客？”
“越扯越远，又干平原侯什么事？”王夫人看她竟然拉扯出前几日的事，只怕有一大套话等着自己；又想听个究竟，只得先让她起来，免得跪出毛病来：“罢了罢了，好好一个媳妇，总跪着做什么，没得叫人说我这婶婆婆刻薄你。”
跪得久了，王熙凤的腿都麻了，站起来的时候活似针尖在骨头里乱窜，不由得踉跄了两下。
王夫人恨恨地伸手扶她在炕沿坐好，扬声招唤丫头：“彩云、金钏——”两人闻声而来。王夫人吩咐道：“彩云将早起剩的燕窝热了端来。金钏来给你家琏二奶奶捶捶腿。”
王熙凤抿嘴暗笑：姑姑对自己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。她连忙摆手：“不必劳烦金钏姐姐——这岂不是享了太太的福了。我不妨事的。”
不一会儿，彩云端着小黑漆盘进来，漆盘上的青瓷素盏里是氤氲着热气的燕窝。“二奶奶请用。”彩云把燕窝摆在炕桌上，收好漆盘，对王夫人说：“刚刚赵姨娘来过，说是请安。我说太太有事呢，请姨娘先回吧。她偏要往里闯，说着要给环儿哥讨什么东西。还是彩霞赶来把她哄走了。”
姑侄二人对视一眼，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嫌恶。王夫人淡淡地对彩云说：“走了便罢了，若是有事定会再来。你去吧。”彩云转身下去了。
两人心下俱是了然：这赵姨娘多半是得了凤姐儿在这里、正屋又关了门的消息，想来哨探哨探。王熙凤端着燕窝盏深思：用不了多久，就要有机会好好地收拾她了。
王熙凤抬头，见王夫人还等着自己继续往下说，便忙把碗放回盏托里，抽出绛红绡帕轻轻按了按嘴角，继续刚才的话头：“太太知道，我与那平原侯蒋侯爷家的长房孙媳妇交好——她自嫁过去便跟着婆母理事。她和我说，蒋侯爷一向节俭，便是一根线头都是好的。因此全家上下都不敢不奉行。上次还是因为过寿才有大排场。”
“蒋家的产业比咱家还要多，东门外大街都是他家的铺子；更别提京城郊外的皇庄就是四五个，其他庄子也不少呢！”王夫人十分惊讶。
王熙凤：“正是呢——他家外面那样的尊荣富贵，内里却又时时整顿，连丫鬟婆子都有小产业、小进项。他家的孙子孙女也曾抱怨过‘何必如此节俭’之语，太太猜蒋老爷是如何说？”
“如何？”王夫人向前探身，伸长了脖子听着。
“以俭治身，则无忧；以俭治家，则无求。”王熙凤眼神清亮地看着她，轻启朱唇，吐出了这句话。
王夫人慢慢坐回去，忽然“哼”了一声：“看来你真是下足了功夫，连这么文绉绉的话都记下来了。”
王熙凤嘻嘻笑了，说道：“太太英明，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够太太看的？不过是‘关公门前耍大刀’罢了！”
王夫人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，说道：“少贫嘴罢。论理儿，你今日做的实在出格。只是细想起来，也有道理。只是我想着，”她看着王熙凤，颇有些为难：“一家子安享富贵惯了，若是清减整顿，第一个我怕老太太受委屈；再有老爷只怕也不喜。”
王熙凤摇摇头：“说句僭越的，我看姑父断然不会——姑父虽平日里醉心学问，看似疏于家事庶务，可真要有事，只怕我公公都比不过。姑姑想上次修省亲园子不就是？”
王夫人点点头：“我听赖大家的说了，老爷在里面视看极有章法，问的也都是大关节，赖大都不敢敷衍对待。”
“却又来，老爷见太太提的是对家族兴旺、子嗣延绵有益处的事，断不会反对——且看老爷如何管教宝玉便是了。”王熙凤知道，王夫人终于动摇了，于是继续“煽风点火”，“我是姑妈看着长大的，自嫁过来也是十万分地疼我，不然我今日也万万不敢倾心吐胆地说这些放肆话——姑妈不为别的，只为着宝玉将来想想。”
王夫人的表情凝住了：“将来如何？”
“姑妈如今只剩宝玉一个，将来娶妻生子，现在这份家私，能支撑他几世几代？就算是媳妇有钱，可是姑妈，若是动用了媳妇、孙媳妇的嫁妆，那才真真是没脸啊！”王熙凤诚恳地说。她知道，这话一说，只怕有了八分了。
王夫人微微颔首。不错，往日里因着自己嫁妆垫补了府中用度，老爷便对自己多有愧疚，从不会冷待自己。何况贾府如今不过强撑着面子罢了——在外，圣上已不如从前信任贾氏，纵使后宫中有个贾元春，也是步步为营、终日悬心；在内，老太太偏心小儿子，自己虽是得意，可赦老爷心中不满，和政老爷便多有不睦；再者家里有排场，却没有营生，很是不妥。
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，贾家如今的男子，喜读书的少，好机变、言谈的多。不走科举之路，光靠袭爵能走到几时？
想到这里，王夫人看王熙凤的眼神不由得变了几变。这个侄女也最像自己年轻的时候，心机权势、狠辣果敢，有杀伐决断——可惜都是女儿身。平日里的敛财、算计都不算什么——毕竟她维护的也有自己的利益。
不过今日看来，这凤儿又不同于从前了。思虑事情全然是从将来着手，一针见血，看得极为深远；又是真心为自己和宝玉做打算，看来先前真是不该胡乱发怒。
心里虽然觉得自己方才急躁了些，但王夫人面上却是一丝不漏。她问王熙凤：“那依你看来，该当如何？”
王熙凤刚欲张嘴，还没来得及说话，玉钏进来对她们两个说：“老太太那里要摆饭了，请太太和二奶奶过去吧。”
王夫人急忙起身，口中说着“知道了”，向王熙凤摆摆手。王熙凤会意，闭口不提，跟着王夫人往贾母的上房走去。
路上，王夫人轻声叮嘱王熙凤：“事情既你已经安排了，便这么去做。只是有了分晓须得先让我知道，切不可自作主张了。”王熙凤点头答应了：“太太请放心，我知道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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