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焱和冬淼沿着郊区返回。经过了那么一天，他们的心绪都变得非常安宁，充满了温情。他们不慌不忙，像小学生闲逛一样地走着。
这时正是四月，田野里一切还没怎么长成。树叶像皮肤打皱的小手似的在苍老的枝头展开来；疏松的几株果树开着花，嫩绿的野蔷薇爬在篱笆上微笑。光秃秃的树林抽着嫩绿的新芽；浅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乌云，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缓缓移动。
天阴了，一阵猛烈的暴雨夹着冰雹下起来了，远处还有雷声。两人走近一个村子，看到一些斑驳的门面和深红的屋顶，周围还有几株树。他们脚下一紧，奔到村口第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。冰雹下得很厉害，打在瓦上噼里啪啦，落在地上像铅丸似的活蹦乱跳，屋檐上的水直往四下里流着。
夏焱和冬淼站在人家的屋檐下，不知这场骤雨还要下多久。
一个农妇从屋里走了出来。她看见正在避雨的夏焱和冬淼，便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屋里坐。他们便跟着走进了屋子。
屋子很小，看得出来，主人平时做饭、吃饭和睡觉，都在这里。尽头生着一堆很旺的火，上面吊着一只锅子。农妇让他们不要客气，随便坐，然后自个便去洗菜去了。
夏焱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，正坐在桌子旁玩积木。夏焱观察了他一会儿，才发觉男孩双眼失明，竟是个瞎子。
男孩长得很结实，一脸憨直。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，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样。
夏焱主动和男孩说话。男孩面对陌生人，一点也不害羞，反而很兴奋，说个不停。他把自己平时做什么，玩什么，吃什么，都说了出来。当谈到某件具体东西的时候，仿佛是亲眼目睹似的。
冬淼在一旁看着，觉得很有趣。她对男孩率直的天性很喜欢，但又觉得他那股信口开河的说话劲似乎有点儿夸张。当发现男孩说得和事实有出入时，冬淼提出怀疑，而男孩却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，就像他真真切切看到过一样。
家里的男主人回来了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健壮船员。夏焱一边跟他东拉西扯地谈话，一边看了看慢慢开朗的天色，等候动身。
阵雨渐渐停住，小男孩独自跑到了屋外去玩。
男人点燃了一支烟，对夏焱说起了自家孩子的往事。
男孩原本是个健康的孩子，有着正常人的视力。有一天，他爬上屋后的梨树采果子，不小心脚一滑，摔了下来，一根断树枝戳进了他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。一开始家人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，哪想到男孩从此脑门上老是像针刺一般的痛，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，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，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。孩子从此变得非常阴沉，虽然不哭不闹，但是也不爱说话。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，不知该怎样和他交流。
直到有一天，有一个流浪汉经过这里。他也因为避雨的原因，走进了这户人家。当流浪汉见到小男孩后，虽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到，但并没有把他看成瞎子。流浪汉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给孩子听，就像是和亲人说话一样。男孩先是安安静静地听，接着甚至和流浪汉说起了话。
“真的，”那父亲接着说，“我也不懂他跟那流浪汉有什么可说的。我们要去工作，没空照顾他。可是晚上回来，我们看到他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。从此以后，他精神渐渐的好起来，似乎把痛苦给忘了。
“孩子自从残废以后，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，临了居然被流浪汉劝得肯出去遛遛了。孩子先是在园子里走一转，以后又和流浪汉到田野里去，走得远一点。如今他上哪儿都认得路，什么都分得出，就跟亲眼看见一样。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，他也会觉察。从前他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，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。有一天，我听见孩子在院子里笑了。那一笑给我的感觉，我简直说不上来。
“那流浪汉似乎也很高兴。他坐在我的身旁。我们彼此望了一眼，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，我把他拥抱了，而且诚心诚意的拥抱了。于是他跟我说：‘现在，我想我可以走了。这儿用不着我了。’我想挽留他。他回答说：‘不，现在我该走啦。我没必要多留。’大家知道像他这样的流浪汉，不会长住一个地方的，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。他走了。可是从此以后，他经过这儿的次数比从前多了，而他每来一次，孩子总是非常快活，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，神气老是那么快乐。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像孩子那样的好，可以不看见那些不幸的坏事。世界变得太不像话了，真是一天坏似一天……可是我很怕老天爷把我的话当真，因为我呀，虽然世界那么坏，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……”
夏焱和冬淼听后，深有感触。他们明白到孩子的不幸，也为男孩能走出困境感到欣慰。
多少年来，男孩在一间窗户紧闭，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待惯了。如今他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，甚至把黑影都忘了。倘使他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，说不定他倒会害怕呢。
夏焱和冬淼告辞了主人，走出村子。
他们在大路的拐角上瞧见男孩坐在山楂篱下的土堆上。他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就站起身子，扑了扑膝盖上的泥土，笑着走过来，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递给他们。
男孩大声讲着美好的天气，仿佛亲眼看见似的。他半开的嘴唇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，留神万物的声响。光明的世界在他周围充满着笑意。
夏焱瞧着他那双失明的眼睛，觉得非常同情。他问：“你觉得快乐吗？”
被人这么一问，孩子似乎更快乐了。他回答说是的，他非常快乐。接着他又把觉得快乐的理由说了几遍，还说父亲答应下次带他一起出海……
冬淼不胜怜悯的瞧着男孩。她从男孩空洞的双眼里，仿佛看见了他多姿多彩的内心世界。男孩被包围在黑暗里面而否认黑暗，定要相信有者为无，无者为有。她觉得孩子既值得怜悯，也值得佩服。
男孩说他得回家去帮母亲做饭了，说话之间神色很从容，还带着几分笑意。他又嘱咐两人在某处的三岔口上别走错了路，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。
云雀在田里啾啾的鸣叫。白蝴蝶在天空中飞舞。村子里的炊烟向着雨水洗净的天空一条直线的上升。平静的河水在白杨丛中闪闪发光。一片明晃晃的蔚蓝的水气在树林上面铺了一层绒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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