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众人眼中，不真法师脸上表情变换，忽喜忽悲，忽而欢笑出声，好似金榜题名，忽而泪落如雨，仿佛至亲去世。
或许只是短短一刻，或许已经度过漫长一生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不真法师长长一叹，抬袖擦干脸上的泪水，默念道：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，如露亦如电，应作如是观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端坐虚空的郗映真，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：“这就是传闻中的‘一枕黄粱’吗？多谢郗真人帮我回忆起过往的一切。往事如烟，贫僧已不再介怀。”
郗映真神色不变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，只淡淡回道：“是吗？你已经不再介怀了吗？”
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发簪来，这发簪颇为朴素，看上去就像个前粗后细的木棍。不真法师目力惊人，却看得出来，木簪上还有一行小字，那行小字被磨损得差不多，只能隐约辨认出间隔的两个字：徐、郑。
脸色一黯，不真仿佛又回忆起了自己捡拾桃木雕刻发簪的场景。
“看来法师还是有所介怀啊。”郗映真洒然一笑，“既如此，我再帮法师一把。”
指诀一变，不真面前的场景再次变回抚州崇仁的那条老街。
只是这次不同此前，如有神助一般，徐慎之每一步都走对了，所有的错误都被弥补，所有的困难都被克服。
于是，他金榜题名，独占鳌头，官运亨通，步步高升，终于迎娶佳人，琴瑟和谐，育有一子一女，贤妻举案齐眉，子女聪慧乖巧。虽有波折，但就如戏文一般，团团圆圆，美美满满。
不真和尚脸上却一直面无表情。
“哦？看来是不喜欢这个梦啊……”
下一刻，场景再换。这一次，没有虚假，只有真实，更关键的是，只有那些美好的真实。
《冲虚真经》有云：穷数达变，因形移易者，谓之化，谓之幻，造物者其巧妙，其功深，固难穷难终；因形者其巧显，其功浅，故随起随灭。最能打动人心的幻术，是真实。
秋千上，黄衣少女荡啊荡，一上一下，总是荡个不停，不真的心，也跟着飘起落下，荡个不休。
他不由得手抚胸口，渐渐用力，心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，直到他躺倒在地，蜷曲着身体，发出无声的咆哮。
许久之后，不真从疼痛中缓过神来，声音沙哑：“这……是什么？”
郗映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旁，蹲在一侧，看着他，指了指他的心口：“这是心痛啊，你没有体会过吗？”
“心痛……”
“没错，这是心痛。夫哀莫大于心死，而人死亦次之。你的心，痛得厉害，在几十年前就痛得厉害，以至于你变得麻木不仁了。不过，这也是好事吧。因为这样，你才能入先天，才能忘记这些痛苦。”郗映真直起身来，走向罗刹女，“而我，重新唤醒了你的记忆，唤醒了你的感知。”
徐慎之躺在地上，只觉得泪水洗过的双目格外清明，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。佛说，万法皆空。为什么，这空，我却觉得是有呢？佛说，不执于有。为什么，这有，我却舍不得放手呢？
“发簪……”
“哦，对，发簪。”郗映真随手把木簪向后一抛。这发簪却是徐慎之被抄家之后丢失的，罗刹圣女在挑战之余，亲自到抚州徐府废墟找了许久才找到的。
徐慎之连忙伸手去接，没接到，木簪掉落在地，又用衣袖擦拭了几遍，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。走到台前，徐慎之目光望向不空法师。
“南无阿弥陀佛，”这个结果出乎意料，不空法师轻诵佛号，叹息了一声，还是道，“你去吧。”
在众人复杂莫名的目光中，徐慎之步履蹒跚，转眼便长出了斑白的头发，披散着，渐行渐远，消失在路的尽头。
看着不真和尚的背影，罗刹女也有些诧异。虽然听师尊说起过不真的过往，在师尊的预测中，郗映真可以说是对不真最具威胁性的一位先天宗师，但她以为郗映真最多占据上风，没想到居然能直接磨灭不真的佛心，做到这种程度。
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。”罗刹女看向郗映真。
“这不算什么，都是按照明万里所说的去做罢了。总之，约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，接下来就靠你和令师了。嘿，明见万里，人如其名，我对他是越来越佩服了。”郗映真摆摆手，身影瞬间消失不见。
于是，在场只剩下罗刹女和白面青年了。从始至终，白面青年都不曾出言，看样子，现在也不打算出声。
罗刹女走到高台前，一个小跳，跳上高台，凛然道：“我不会那些虚的，直接来斗法吧！”
“斗法？”不空法师眉头微皱，“我等皆是先天中人，若大打出手，别说这座高台了，方圆数里的百姓都会受到威胁的。”
“行，我懂，我们斗法的时候各自约束，谁的攻击要是落在高台外，就算输，谁要是被打落高台，也算输，如何？”罗刹女撇撇嘴，“别废话了，出手吧！”
“哼，妖女！哪里需要不空师兄出手，就让我来会会你！”不见法师本来想阻止不真远走，被不空暗中制止，心中正恼怒。现在有机会对罪魁祸首出手，他简直迫不及待了！
“哈，谁都行，我无所谓。只要到时候输了，别不认帐就行。”
除罗刹女和不见法师，所有人都退下高台，远离两丈开外，给二人留出斗法的空间。
两人在高台上对峙，不空法师则默默放大感应。明万里座下徒子徒孙中，成就最高的便是罗刹女，已经入得先天之境。上古之时，道门习惯将先天称之为入道，只有入道弟子，才被承认是可以出师，可见先天之境有多难得。
既然如此，罗刹女若遇到危险，明万里就在附近，必然会心思浮动，这样一来，即使他隐藏得再好，也难逃不空法师的法眼了。
心念一定，不空法师当即暗中传音给不见：师弟，全力出手，动用法相吧。
不见法师心中一凛，开口道：“女施主，需要提醒一下，贫僧已臻先天三重，法相成就。若动用法相，恐怕会受重伤，就是身死当场也有可能。你最好……”
“少废话！”罗刹女以佛经中的恶鬼为名，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去，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。若非如此，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突破先天了。
不见叹息一声，双手合十，亮出了自己的法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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