释迦佛历1371年，即南瞻部洲东土大唐宝历三年。
这一年的中元节，西都长安的百僚士庶家家祭祖，户户焚香，荐拔孤魂，超度亡人。
城南敦义坊的街坊邻里亦按俗准备素食、米饭，并以竹苇编织成盆，堆积纸钱于盆中焚烧。
惟坊西北的杜宅，一个中年男子魂不守舍，在寝房外踱来踱去，竖起道指，不停念诵“太上慈悲”，祈求神明阻止娘子于今晚诞下孩子。
中元节世俗亦称鬼节，据说此日鬼门大开，孤魂野鬼皆会到阳间觅食，而这天出生的孩子是游荡的小鬼变成，不但八字命硬，还刑克父母，因此中年男子特别忌讳。
中年男子不是别人，正是杜家的家主杜员外。
杜员外拥有长安西市最大的书肆“杜家书肆”，虽然家财万贯，富甲一方，但却爱财悭吝，只进不出，人送诨号“杜貔貅”。
他害怕鬼节出生的孩子会对自己的命运造成影响，一心巴望娘子能捱过鬼节再生，而对她凄厉的呼号声却充耳不闻。
杜夫人已在寝房内分娩了两个时辰，此时的稳婆刘媪听到她的号声渐渐微弱，束手无策，大声向房外哀告道：“员外，夫人已精疲力竭，恐怕不行了。”
杜员外一怔，凶巴巴吼道：“刘媪，我娘子要是死了，许你的五十文酬金可就不作数了。”
刘媪哭笑不得，娘子危在旦夕，身为夫君竟还有闲功夫锱铢必较，真他娘的要钱不要命。
此刻她终于明白一件事。
城南有的是技艺娴熟的稳婆，这位大富豪却舍近求远，派人到城东常乐坊来找她这个刚落户长安不久的生面孔，显然是城南的稳婆清楚他悭吝的品行，没人愿意来接生。
她也是活久见，来到杜家，杜员外先是询价，然后费尽唇舌同她砍了一个时辰的价，眼瞧娘子阵痛难忍，瘫软在地，才老大不愿意以五十文价钱成交，娘的，仅比她发慈悲给春明门老乞婆接生的价钱高出两文，这等低廉的价钱，简直对不起杜家门前蹲着的两头镇宅石狮子。
杜员外见房内的稳婆不动声响，以为她不愿意，更加咄咄逼人道：“你给我听清楚了，我娘子和孩子死一个，价钱对折，若是一尸两命，分文不予。”
刘媪的肺都快气炸了。
从业几十年，她遇到过许多不要脸的雇主，如杜员外这般脸厚心黑的，还是头回见。
当下愤慨难当，草草洗了个手，往屁股上一抹，准备撂挑子走人，熟料，被一股微弱的力量牵扯住。
回头一看，是杜夫人拽住她的衣摆，不放她走。
杜夫人脸色苍白，披头散发，眸中盈满泪水，当真是楚楚可怜。她哽咽着摇起头，恳求刘媪不要抛弃他们娘俩。
刘媪也是女人，也生过孩子，深知女子本弱，为母则刚，心里一酸，止步坐到床头。
“罢了罢了，今天这单买卖就当是积德行善，”她长叹口气，为杜夫人理了理额发，软语安慰道:“夫人你也听到员外说的话了，再使些劲儿，莫累老身白忙活一场。”
杜夫人颇为感激，也知道目前的难产超出她的认知，竭力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：“如有…如有不测，先…先…保住孩子！”
刘媪背转身，抹去眼角的泪珠，佯笑道：“夫人可别这样说，母子平安，才不会砸老身的招牌。”
她嘱咐杜夫人凝神静气，全身放松，积攒力量好奋力一搏。杜夫人点点头，强忍疼痛，依言而行。
窗外屋檐下，有一双燕子正在欢声呢喃，耳鬓厮磨。杜夫人瞧见它们，联想到自己所托非人，不由得潸然泪下。
两年前，杜家书肆还叫林家书肆，是她的父亲国子监祭酒林士衡致仕后所创，而她身为林祭酒的掌上明珠，从小锦衣玉食，富贵无忧。
到了十八岁那年，她邂逅了干侦缉逮捕差事的不良人杜明德，禁不住他眉清目秀的颜值，花言巧语的诱惑以及死缠烂打的追求，就像中邪一样，死活都要嫁给他。
杜明德父母双亡，靠着小偷小摸长大，林祭酒觉得他不是善类，反对这门婚事。
然而父亲越是反对，她越是执著，竟不顾礼义廉耻，同杜明德把生米煮成了熟饭。
林祭酒在国子监教授《礼记》，常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，不料女儿竟做出如此非礼之事，气急败坏之下触发旧疾，不久后抑郁而终。
没有父亲阻挠，她满心欢喜地带着林家书肆如愿嫁给杜明德，有了林家财力的支持，杜明德飞上枝头变成了杜员外，立刻显露出爱财如命的本色。
不仅家里的支出由他做主，还以勤俭持家为名，克扣她的衣食住行，生怕她多花钱。
原来忠心耿耿的奴婢，也被他高价卖掉，转而以低价买回几个泼皮破落户操持家务，把个书香门第搞得灰头土脸，受人耻笑。
他又将林家书肆强行更名为杜家书肆。以前林家书肆印的均是圣贤举业之书，如今的杜家书肆，只印赚钱的书，甚至包括淫词浪曲。
由此他赚了一大笔钱，但却又痛恨花钱，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。
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如何使钱库里的钱钞增加，使账簿上的数字变大，而对她除了花钱上的斤斤计较，可以说置之不理。甚至不愿意要孩子，因为孩子会花他的钱。要不是她在酒中掺了春药，勉强怀上了这个孩子，恐怕这辈子便要孤独终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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