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“太太。”王熙凤进了荣禧堂东边的耳房，来到王夫人正室。
铺着猩红洋罽的临窗大炕上洒满阳光，炕上的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晒得暖烘烘的。王熙凤一晃神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去姑姑房里玩耍的场景。
那时候珠大哥哥书读得正好，二姑姑永远是神采奕奕、雍容华贵的样子。屋子里光线明亮，姑姑头上的朝阳五凤悬珠钗闪着光芒，她的身上永远是暖暖香香的。
如今珠大哥哥早已去世，留下的孩子兰哥儿尚小；宝玉又不争气，时时要二姑姑操心；惟有元春姐姐加封贤德妃一事尚能慰藉姑姑的心。但那种馨香自在，就和凤钗一起，锁在了冰冷的黑暗中，不复存在了。
二姑姑与自己一样，承袭了王家一脉相传的精明要强、心思深细。就算再怎么烦恼，也强撑着不露声色，面上总要做出一派内敛忍让的样子。
可岁月不饶人。如今迎着光瞧着，姑姑已是风华不在，显露了老态——眉间的“川字纹”仿佛刀刻的一般；嘴角亦是纹路深深，耷拉下去，可见每日烦不胜烦，满腔怨怼慢慢就藏不住了。
王夫人正靠在半旧的大红金钱蟒靠背上，对着光细细地比较两幅兰花的花样子。她抬头看见凤姐儿愣愣地立在地下，招手叫她来坐。
王熙凤回过神，走近前来，却没坐下，而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。
“好端端地行礼做什么？”王夫人奇道。
“太太，我来是请罪来了。”说着，王熙凤双膝并拢，低头跪在了地下，“我没和太太商量，擅自做了主，请太太责罚。”
王夫人坐直了，挥退丫鬟。彩云、彩霞自是明白，两人带一干人等退出去，关好门，退到一射之外，守着不许别人靠近。
王夫人低下头，严肃地问王熙凤：“你抬起头来——可是出了什么事？”
王熙凤抬起头，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夫人的眼睛，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：“今天早上，我告诉管家媳妇们，要想些新法子给府里增添进项、节省开支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，王夫人把手里的花样子重重拍在了炕桌上，大怒：“你胡闹！”她拧着眉，直瞪着王熙凤，拔高了声音连连用力拍桌子：“咱们是什么人家？要一群下人想法子省钱？当咱们家败落了吗？”
王熙凤不怕也不恼，从袖口里抽出一沓纸，抖开来递给王夫人。
王夫人正在气头上，不肯接。凤姐儿便自己打开，读了起来：“东大街麟阆首饰铺丙子年净利一万三千五百六十二两三分，丁丑年净利八千三百五十五两二分半；南门外拐角邹记绸缎庄……”
“罢了罢了，谁叫你同我背些账单子来！”王夫人喝道，“你只说什么意思罢。”
凤姐儿把纸一张张摊开放在炕沿，说：“这几张是京城里各处铺子总净利节略，我叫人抄来的，挑了近两年的做个比较；这是前年下面各处庄子的进项节略，这些是去年的。”王熙凤指着其中一处，“太太请看，这两年铺子的总净利端的是越来越少。外面各地田庄的总收成，也少了足足三分之一。”
“做生意经营不善也是有的；田庄上左不过是天灾人祸，收成不好，又有什么？可曾少了你的吃穿？”王夫人皱着眉扫了一眼这些纸张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：“这些都是外面爷们儿操心的事，你一个内宅妇人、年轻媳妇，手未免伸得太长。”她伸手点了点跪在地上的王熙凤，说：“你小时候我常说你爹娘，把你假充个男儿养不是正道。虽说大家闺秀的本事你也学得极好，可终究心大了、心野了……”
听姑姑提到了父母，王熙凤不由得低了头。一出生，父亲就给自己起名叫“王熙凤”，不仅因为自己是爹爹的嫡女，有引娣之意；更是因为对自己的爱护——从小到大，爹娘从未因为自己是个女儿家便不理睬，每每教导为辅、娇宠为主。所以自己在家做女儿时，不知有多骄纵；锦衣玉食，金奴银婢，真真如凤凰儿一般。
王熙凤走神儿的时候，王夫人兀自数落着：“……我拿你当个稳重、心细的人儿，才把家交给你管，自己偷个儿空儿。谁知今日你做出这等田庄汉老婆的抠搜做派来……”
听了这话，王熙凤正色打断王夫人：“姑妈，我虽没读过书，却也听过‘勤能生则，俭能聚宝’的俗语。就算是富裕人家，也不该只知道坐吃山空啊！”
王夫人瞪她，连眼角的皱纹都被撑了起来：“还敢顶嘴！咱们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吗？这是堂堂的荣宁二公的国公府！老太太是金陵世族史鼎侯侯府家的小姐！”她放低了声音，“且不说你我出自现今首富金陵王家，就连你林妹妹的母亲嫁的都是袭了列侯又中了探花的侯门清贵——这样的地位、权势，传出去被外面人说穷了、破败了，一家老小的脸往哪里搁？我的脸面又往哪里搁！”
王熙凤气笑了：“从来真正有家底的豪门清贵，何尝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？若是子孙都没有饭吃了，哪里还有什么脸面不脸面？”
一番话噎得王夫人喘不过气。难道这份家底不够宝玉花一辈子的？是了，宝玉够，未必宝玉的儿子、孙子也够。若是子孙不争气——“子孙”二字永远是王夫人的一生的心事。顿时她的怒气像是哑了火的炮仗，脸色也渐渐缓了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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